李皖

还有什么比美更美?

他奏响了他的星辰大海,在二〇一九年




    用细密急促、延绵不断的鼓点,犹如夜行大军在星夜和黎明疾疾向前奔行的鼓点,“声音碎片”创造了一种声音。这声音犹如电子的瀑流,却因为全然使用真鼓和真乐器,而成为具有实在质感和人性温度,酣畅淋漓、轰轰烈烈、波澜壮阔,奔驰的、飞翔的、滚烫的、浪漫的、激动人心的摇滚乐!

    而马玉龙紧绷着肉体似扯出了灵魂的歌唱,由于优美狂放的管乐、庄严的钢琴,由于灵动而坚实的贝斯、发出了啸叫声的电子琴,由于强烈律动,奔流的、波荡的、如流星、如车流一般飞掠的电吉他的嘹亮来复(riff),这歌唱变成了人性的至深安慰,人心的无比振奋。层层叠叠、不断递进的声音编排,将空旷的自由、轻盈的灵魂赐予沉重的肉身,给人以无穷的力量。

    这种振奋却是生于绝境。这种歌唱本是脆弱失落。惟其因此,它才能这样振奋,似乎有着无以匹敌的激越和激昂。空虚幻灭的幽谷化为了诗意空灵,苍远浩荡的山川给人胸襟,席卷一切的时代洪流只会让我越战越勇——如此,“声音碎片”把所有的歌都唱成了哀歌,又把所有的哀歌都唱成了胜利的欢唱,时代的安魂曲。

    《神游》开宗明义,似在交代这歌唱的源起,这歌手站立的位置。徐徐展开的图景是野马已老,眼神悲凄,“他的草原毁于二〇〇〇年/他的星辰大海毁于中年以后”。鸟儿可能原以为海阔天空,就能神游八极,回头来却发现依然在笼中,一无所有的天空本身就是牢狱。野马穿过了繁华却终于如尘埃,奔跑不羁的姿态或只是“左右闪躲而已”。

    这是“声音碎片”历经十一年沉默之后,再一次开口献唱。2019年,第四张专辑,专辑名字取用美国诗人罗伯特·弗罗斯特的诗,“没有鸟鸣,关上窗吧”。十一年,从三字头跑到四字头,从青春跑进中年,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放歌,“声音碎片”一度停滞。如今,终于又生发出强烈表达欲的十首歌与曲,容易给人一个错觉:它们来自中年困境。但从一开篇,马玉龙引用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一句——“此地逍遥不了/别处也是妄想”,提示了这困境跟年龄关系不大,实在是那无所不在的现代人的虚无感,那被时代的反复翻滚煎熬得越来越强烈的虚无感。

    十首歌与曲从不同角度,点染世相的一鳞半爪,展示着这时代之困的图景中的一个个侧面:

    物性、物象强大,人性、心象虚弱:“在二十一世纪,物才是上帝/人像工具”(《送流水》);

    恒常感消失,百年/千年、人伦/世道正经历从未有过之变局:“再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了/一切都轰轰烈烈速朽”(《送流水》);

    功名成就成空,人生豪情幻灭:“我曾经在天涯/妄想过世界/如此而已”(《送流水》);

    家乡巨变,心灵上的故乡丧失:“高原上野花不再烂漫……亲人们纷纷四处流亡/炊烟散了”(《九月行歌》);

    生存竞争残酷,少年天真不堪一击:“年轻的街头少年/别奢望改规矩/你最好野蛮些/明白得越早越有利”(《少年游》)……

    专辑第二首,《致我的迷茫兄弟》,虽然语焉不详,却三言两语扼住要害,提示出在这两千纪的开端之年人类所处的困局,这困局的一二特征:“机器让人性变得可疑/娱乐让思考变得可笑/当你在洪流之中挣扎/什么是你的救命稻草?”变化这么多,尺度这么大,颠覆这么剧烈,一切都在激烈的动荡中,一切曾经的答案都在无休无止的改变中,在无限的可能中,在无垠的开放中,被激发,被改换,被稀释,被毫不片刻驻留的疾速演进击得粉身碎骨。当此无边、无极、无限困境,明明是一片无可奈何的失落,“声音碎片”唱出的却是振奋,是大无畏的豪迈,是以再无畏惧的勇气去面对百川灌河、不辨牛马的现实:“让我们一起忘掉今天”,“让我们一起抵抗虚无”。

    这早不是什么新鲜事,只要你在这个时代活过了成年,那么,这样的问题迟早会找上你:如果稳定的一切都难以定义地飞速向前演进,哪怕它是正面的;如果世界的演出令人眼花缭乱,哪怕它是繁华和绚丽的;如果社会变化的翻云覆雨如此强悍,让人感觉身似浮萍不能自已;如果心灵要打开一切界限,向着人性难以把握的无尽可能展开……那么,理性当如何理解,生命该如何消化,此身将如何自处,灵魂将归于何处?还有什么歌,真正值得歌唱?

    专辑当然没有明白地提出这些宏阔、严肃的问题,但显然,它明白这些问题,并且正站在这些问题鼓荡不息的这一个海面上。非常朴实的,它提出了当此无边无际的大变局,人或可自我把握的一二支点:“你母亲让你独一无二/你不是谁的一颗棋子/你不要轻易变成工具/你发誓完整你的生命”。而且,不管怎么样,生命的姿态仍可以如此确定无疑:“不管风向哪个方向吹拂/握紧你手中琴和酒杯/听它在午夜叮当作响……他孤独,可是无限清醒”(《致我的迷茫兄弟》)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你是你自己,你有自由选择——这就是人生把握。不管世界如何变幻,你还可以歌唱——这就是人生方向,是人可能的骄傲姿态。《神游》直接地给予了更明确、更斩钉截铁的回答——紧跟在“此地逍遥不了/别处也是妄想”这个绝境之后,马玉龙唱的是:“不如拍拍手啊”。

    感人的“不如拍拍手啊”!如此处境和转念,正如鲁迅在《野草》中,加谬与西西弗斯在山下的处境和转念。也就是从这里,“声音碎片”和马玉龙奏响了他的星辰大海,似已不复存在的星辰大海。

    这是这张专辑最动人心旌之处——歌唱、激昂乃至振奋,发乎于虚空,发乎于当下举头四顾的空茫。这空茫从一片繁华中袭来,从富足中、从辽阔中、从遍地风流中、从无可挽回地熟透的一切中,袭来。所以这歌声有着与此空茫相匹配的浩大与辽阔,所以这歌声既空灵又尖锐又激情四射。在《致我的迷茫兄弟》和《送流水》中,女声在天际盘旋,弦乐四重奏在踮起足尖飞舞,战鼓在列队行军,木吉他在嘈嘈切切,合唱队在有节奏地,情绪颓唐又奔放壮烈地助唱,歌手就在这一片人生的共情中,将抵抗着虚无的歌唱唱得坚定而崇高,直唱到大地和天空的交接处,在那里见天地、见自己、见众生,终看见不可挽回的最终失败和荣耀。

    《送流水》《不惑之年》《少年游》《送马玉华到二〇一一年》,四首歌反反复复唱到了流水。流水无情,浩浩东流,逝者如斯,一切无可挽回;流水又似永恒,抬眼即见,总是陪伴在身边,像是一位最亲近的亲人。“流水啊,别回头”,“流水啊流水/送我直到夕阳外”,“愿流水缓慢地/把你们送到故乡”,“明月送你,你送流水/满城繁华念慈悲”……流水总是流去,你只能眼看着;天地无情,以万物为刍狗;变化无情,将人生玩于股掌之上。但恰恰就是这处境,让一个人懂得了歌唱,唱出了最汹涌澎湃的歌,把悲哀和凄凉,尽付与狂喜与欢唱。

    这仅是二〇〇〇年代的困境吗?这仅是现代人的困境吗?这脚下分解漂移仿佛变成了海面的地面,这眼前瞬息万变“正在改变的时代”(鲍勃·迪伦)、正在“快速变化的世界”(崔健),是我们这几代人所独有的吗?这在歌唱的是个什么人,他为什么要这样唱,他从哪里来,又向着何处去?歌曲《望星空》饶富意味地刻画了一个仰望星空的人,一个属于星空的人。当“人们低着头,寻找出口/他却抬起头,仰望星空”,当“我们积累着,生存技巧/他(却)一意孤行,徒劳半生”。这个人,曾经叫庄周、老子、嵇康、陶潜、李白、东坡;他最近的一个名字,叫鲁迅。用这样的一首歌,马玉龙辨认清楚了他自己的来影去踪,也让我们认清了人类一直在面对的终极困境,虽各有不同,却始终如一。在这种困境面前,我们的先辈,那些最透彻、最彻底、最洒脱的中国人,早以他们的人生,以他们的诗词、文章和思想,一再唱响了同一首人类的终极之歌。马玉龙和“声音碎片”,或许不是这望星空的队列中的一员,但他领悟到了中国的智者和歌者在面对这无穷困境时的态度,中国的这一条文化长河,正从他的身体穿过,让他唱出了面对动荡、面对虚无、面对无限,这渺小又伟大的人,所能够唱出的尊严、高妙、深邃也壮丽的歌。

    就是从这里,我们能清晰地看清楚这张专辑,看清楚它的歌唱究竟是种什么歌唱;它的激昂究竟来自何处;这种歌唱的力量是如何被增援,如何得到了悠久历史传统的巨力支持;而真正地是在何处,又是如何,它竟让我们这样地感动!

    《不惑之年》是类似苏轼的心境:携歌神游于人世间——这也正是中国古典哲学的一种宇宙观、人生观。以此心念、心态,人在此间俯仰天地,感念机运,叹喟人生。当其中时无可奈何,当其时时无知混沌,虽不能自我主宰,却是这人生之妙的不二际遇。在其他更多歌曲中,“声音碎片”怆然而又轻盈的姿态,接近于古代逸士。白云苍狗,道是世事无情,纵然造物弄人,只在那明月下、流水边,于高楼上凭栏把酒,唱一曲慷慨离别歌。这歌声唱彻天地,鼓荡人生,宽慰人世。山河辽阔,胸襟坦荡,自有一股浩然之气。与其说它像沧海横流中的英雄主义,毋宁说它是一种已在这片土地上飞行了2600年的超然之姿。

    《送马玉华到二〇一一年》,这专辑的终曲,是唱给兄长和亡者的挽歌。它既问“何处是家”;又道“不言相逢,不说再见/且把天下事,放一边”;更有那一句接着一句的寄语:“愿你随风,风轻扬/一路平安”——饶是那黄泉路,就算是生死别,也祝念一路平安。

    此生不知,此去无从预料,惟有平安可相祝。中国人历朝历代,代代无穷,无论生离还是死别,都是这样的执手深情相送,都是这样既哀伤又通达的生死观,都是这样既有些许神秘,又非常朴实坦然的极其东方的姿态。

    “声音碎片”创造的,说到本质上,就是这么一种声音。它因时就势,运用西方摇滚乐的形式,唱出了时代之变、中西交汇之时的诗思。它最显著的方面,主要是中国人旷达放世的诗学。然而令人惊讶的是,它竟成为了这么一件完全的时代构造。通观其内外,无疑是此时此地的中国情怀;放在中国历史上,这样的一种艺术形式从未有过。它是一个全新的造化。

    而以下这些创造也令人惊讶,无论是放在摇滚乐还是放在中国歌曲的范畴内,都是罕见的,虽然它们可能只是旁枝末节:

    它的歌词不押韵,却抑扬顿挫、优雅乃至工整。

    它的无意义的衬词,那些来自家乡彝族土语的副歌,饱含着深情,似有无法说出的无穷含义。最后我们会发现,这些歌曲最深刻的感染力量,它们对时代撞击的反应,对人生苦难的至深安慰,竟似主要来自这里。



2019年12月27日星期五



首刊于上海《文汇报》笔会副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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